誰發(fā)現(xiàn)并利用了世界上最早的”茶“?古往今來,很多人都愿意相信是“神農(nóng)”,問及原因,則是那句據(jù)說來自《神農(nóng)本草》的”神農(nóng)嘗百草,日遇七十二毒,得茶而解之”。
實際上,如果我們真的查閱古籍,會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尷尬的事實:這句話不僅在現(xiàn)存的各個版本的《神農(nóng)本草》、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》中沒有出現(xiàn),在《本草蒙筌》、《本草崇原》、《本草行義》等古籍上也毫無蹤影。
作為中國古代農(nóng)耕與醫(yī)藥之神,“神農(nóng)”實際上是我國早期農(nóng)耕與醫(yī)藥形成時期的一類神話傳說,是古代勞動人民的一種象征性存在,而在真實的歷史中,人們對茶葉的認識和利用,最早是由發(fā)源地的先民開始的。
隨著人類活動的不斷擴展而傳播,原本不產(chǎn)茶和不喝茶的地區(qū)都逐漸接受了茶葉,而在早期茶葉傳播史中發(fā)揮關鍵作用的,并不是云南的濮人部落,而是四川的巴蜀文明。
商周時期茶葉并未真正進入中原
首先,我們要明白一點,先秦時期的“中國”概念,僅限于如今的中原一帶,對于當時的中原人來說,無論是位于瀾滄江中游山區(qū)的濮人部落,還是已經(jīng)在四川盆地發(fā)展出農(nóng)耕文明的巴蜀古國,都是位于遙遠地界的“外國”,當時中原獲取的茶葉也是少量且頻率極低的,茶葉真正進入中原人的生活,已經(jīng)到了戰(zhàn)國后期。
了解過早期茶歷史的茶友,可能會對上述這段文字抱有疑問:不對啊,《禮記》、《晏子春秋》、《詩經(jīng)》等先秦文獻中都出現(xiàn)了很多有關“荼”(tú)、“茗”之類的記載,這些難道都不是茶嗎?——其實真不是。
我們不妨來看看各先秦文獻中對“荼”的具體描述,其中《詩經(jīng)》中共有七篇出現(xiàn)了“荼”,比如《邶風·谷風》中的“誰謂荼苦,其甘如薺”,但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“荼”,其實都不是“茶”。
古人也明白這點,比如《說文解字》和《爾雅》中都將“荼”解釋為“苦菜”,西漢時期為《詩經(jīng)》做注釋的漢學大儒毛享,進一步指出“荼”所代表的“苦菜”,是一種蘆葦類或菊類的野菜。
那為什么“荼”后來又變成了“茶”呢?這主要是因為茶葉最初傳入中原時,也是作為雜蔬食用的,而茶葉中雖然含有豐富的氨基酸、糖分等鮮味物質(zhì),但也含有咖啡堿,兒茶素等收斂性物質(zhì),煮制后會產(chǎn)生苦澀,當時的人們便將茶葉歸入“能吃,但味苦”的苦菜類,由此便用“荼”來主要指稱茶。
舉個例子,晉朝大儒郭璞在《爾雅·釋木》中對“槚”詞條的注釋中,寫到“樹小似桅子,冬生葉可煮做羹飲。今呼早采者為荼,晚取者為茗,一名荈,蜀人名之苦荼”。為了緩解茶葉的苦澀味,煮制茶葉時人們還會加入各種蔬菜和調(diào)料,直到唐朝前期,這種“雜食”的方式還比較流行。
也正是因為對茶的混用與雜食,早期文獻對茶的認識和記錄也存在混淆不清、所指不明、名稱眾多等現(xiàn)象,這就導致光是有文字可考的“茶”名稱就有20多種,包括“茶”、“詫”、“茗”等等,我們在考證時也需小心考證,把茶問脈。
文字學史中的“字源”研究方法,也能證明其演化過程,“茶”,本就源自對“荼”的假借和簡化,取其“木”上之“蔬”的寓意,早期的“茶”也不讀“查”,而讀作“涂”,西漢時期部分典籍中以“涂”指代“茶”即為副證。
后來,隨著茶葉的日漸興起,早期的混用情況逐漸減少,東漢時期還專門要求以“查”作茶的讀音,而到了唐晚期,“茶”、“荼”并用的情況基本不再出現(xiàn),取而代之的是專用稱謂“茶”,因此陸羽在《茶經(jīng)》中沒有再提及“荼”這一曾用名:“其名,一名茶、二曰槚、三曰蔎、四曰茗、五曰荈?!?/p>
說到《茶經(jīng)》,里面還有一句流傳甚久的名言:“茶之為飲,發(fā)乎神農(nóng),聞于魯周公”,這句話是真是假?結合具體史實和中國古史領域“古史辨派”的學者研究來看,這其實是中國古人習慣性的臆測,學名叫做“歷史的層累”。
“層累說”是個很有意思的觀點,其認為歷史在流傳的過程中會發(fā)生變化,失去原本的面目,因此不能只關注史料所述的史實,更要關注史料本身的時代,史料離所述史實時代越近,可信度越高;越晚出的史料,事跡更加詳細,體例更加完整,反而證明其中摻入了大量的偽造內(nèi)容。
舉個例子,詩經(jīng)中只提到過大禹,商人和周人的祖先;而到了論語中,就有了堯舜;到了戰(zhàn)國,又有五帝之說;鄒衍之后,黃帝成了華夏共祖;而比黃帝更早的伏羲神農(nóng),要到漢代才流行起來,至于最早的盤古開天辟地,到了魏晉時期才有相關記載,可以說時期越晚,寫的東西反而越超前了。
“層累說”鼓勵歷史學家考辨流源,對我們的生活也有所啟發(fā),如今大家身處一個信息紛繁復雜的時代,在接收信息時,如果能做到對其傳播途徑考證流源,才能保證接收到真實的信息,進而做出正確的判斷,也就是不唯書,不唯上,只唯實。
展開聯(lián)想的話,普洱茶行業(yè)其實也存在類似的“層累”,比如大家都知道號級茶,印級茶,大紅印,文革磚等概念的含義,但少有人知的是,這些概念其實都出自90年代的臺灣茶界,當年是沒有這樣的叫法的,這些由后人撰寫的歷史中,又有多少偽造的內(nèi)容呢?
古代四川茶的興盛與傳播
言歸正傳,類似于《禮記》這種成書較晚,由缺乏證據(jù)價值的文獻還有很多,但對于論證茶樹充分馴化的幫助都不大,反而是成書于東晉永和十年的《華陽國志》里的一處細節(jié),為我們展示了早期茶葉利用的一角。
《華陽國志》中的《巴志》記載:“周武王伐紂時,得巴蜀之師,著乎《尚書》……丹、漆、荼(此處的“荼”即為詞語混用)、蜜……,皆納貢之”。這句話的意思是,武王伐紂時巴蜀人曾表示順從,并納貢了包括茶在內(nèi)的各種珍奇特產(chǎn)。
據(jù)學者考據(jù),納貢一事可能并不存在,是巴蜀先民為了自高身份而杜撰的情節(jié),但殷周時期,巴蜀地區(qū)確實已經(jīng)擁有了比較發(fā)達的農(nóng)耕文明,具備了馴化出栽培型茶樹,并將茶葉送往中原,供王室上層品嘗的條件,只不過當時的中原政權可能并不稀罕這種有苦澀味的葉子,史官也就將其歸入“荼”一類的苦菜了事。
我們再來看更確切的記載,清代顧炎武在研究大量古代史料后寫就的《日知錄》中,記載了“自秦人取蜀后,始知茗飲”,這就對應了公元前316年“秦惠王取蜀”時,四川已經(jīng)有了茶產(chǎn)業(yè)的真實歷史。
四川茶是中原人喝到的第一種茶,也是受到茶界廣泛認可的觀點。秦后千年,云南地區(qū)始終游離在中原政權之外,四川則一直是中國的茶業(yè)中心,西漢王褒的《僮約》中的“烹荼盡具”、“武陽買荼”等記載,就是有關早期四川茶產(chǎn)業(yè)的真實情況,這個武陽就位于今日的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(qū)。
秦漢大一統(tǒng)后,茶從漢晉的藥物一路走來,到唐代以陸羽《茶經(jīng)》為標志,飲食茶葉的習俗逐漸風靡全國,唐中期,茶葉產(chǎn)量大大增加,地方飲茶風俗興盛,江南部分地區(qū)出現(xiàn)了茶粥、茶飲,留下了“坐客競下飲、比屋皆飲之”的飲茶記載盛況。
在唐時,除原有的四川和云南茶區(qū)外,湖北、湖南、河南、安徽、浙江,江蘇等東南地區(qū)都在引種茶葉(滇外小葉種),辟園種茶,不過由于地處亞熱帶、暖溫帶,以及開辟時間較短等原因,這些新茶區(qū)的茶樹普遍比較矮小。
又因為中原人對云南茶不甚了解,各種史料中只對四川盆地及周邊山區(qū)的高大茶樹有所記載,最出名的莫過于《茶經(jīng)》中的那句:“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。一尺、二尺乃至數(shù)十尺,其巴山峽川,有兩人合抱者,伐而掇之。”
看到這里,云南的茶友可能坐不住了:《茶經(jīng)》里怎么沒有記載云南茶???其實原因很簡單,《茶經(jīng)》成書于唐晚期,而云南大部份地區(qū)并不在唐朝疆域之內(nèi),而是屬于獨立的南詔政權,兩國的關系也只能說是時好是壞。
更直接的原因是,公元752年(唐天寶十一年),唐政權和南詔政權發(fā)生了“天寶戰(zhàn)爭”,此戰(zhàn)中傷亡的唐軍達20萬之巨,此后的40余年間,兩國斷絕往來,必經(jīng)之路鹽津豆沙關緊閉,大渡河上的橋索也被全部截斷。
在南詔政權“閉關鎖國”的同時,陸羽正在“全國”(唐疆域)各地的產(chǎn)茶地四處探訪,創(chuàng)作《茶經(jīng)》,因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測,此時的陸羽大概率不知道云南產(chǎn)茶的具體情況,倘若知道,應該也不敢為探茶而冒著生命危險偷渡“敵國”。
既然當時中原地區(qū)喝的茶都源自四川茶,那云南的濮人部落有沒有“奪下一城”,比四川的巴蜀文明更早馴化出茶種呢?大抵是沒有的,充分馴化茶樹的標志,是栽培型茶樹的出現(xiàn),這就不僅要求當?shù)鼐哂胸S富的野生茶樹資源,還需要擁有一定的農(nóng)耕經(jīng)驗和長期定居的生活方式。
先秦時期,云南尚處于游獵采摘,刀耕火種的遷徙部落時代,無法滿足栽培型茶樹誕生所必需的多年馴化和固定世居條件,此時的中華大地上也只有三大農(nóng)耕發(fā)達的文明中心,即黃河流域的華夏文明,江漢地區(qū)的荊楚文明和四川盆地的巴蜀文明,其中又只有巴蜀地區(qū)氣候適宜,且有野生茶資源,同時滿足馴化栽培型茶樹的三大條件。
對此,文獻中也留下了相關記載,比如上文提過《日知錄》中“自秦人取蜀以后,始有茗飲之事”的記載,再和兩漢時期的《僮約》等文獻對照,我們可以確定,巴蜀植茶時間至遲在春秋、戰(zhàn)國之交,至戰(zhàn)國晚期,中原地區(qū)已確切得知四川產(chǎn)茶。
然而,巴蜀人雖早于云南馴化出茶種,但在長遠發(fā)展的目光上卻遠不及云南的各茶山民族,君不見,四川“巴山峽川,有兩人合抱”的古茶樹,早在唐朝就被“伐而掇之”(把大茶樹直接砍倒了好摘葉子),這種竭澤而漁式的采茶方式,也讓四川的古茶樹資源在后來幾乎消失殆盡。
而中原地區(qū)最早得知云南產(chǎn)茶的消息,則源自唐朝時期的一次間諜行動,當時,唐朝安南(今越南河內(nèi)一帶)經(jīng)略使蔡襲為鉗制實力膨脹的南詔國,派出幕僚樊綽暗中潛入云南境內(nèi)收集情報,并在前人史料的基礎上匯編出記錄南詔國詳實情況的《蠻書》,“茶出銀生“的典故就出自該書。
這句“茶出銀生城界諸山,散收無采造法,蒙舍蠻以椒薑桂和烹而飲之”,也被看做是迄今為止,最早以文字形式記錄云南產(chǎn)茶情況的切實記錄,“茶出銀生城界諸山”也是普洱茶史中濃墨重彩的一個章節(jié),之后陸離還會為茶友們具體介紹。
話又說回來,云南地區(qū)到底是什么時候才培育出栽培型大葉種茶樹的呢?陸離的觀點可能會出于很多茶友的預料——根據(jù)目前茶學界掌握的關于云南植茶、用茶的可靠文獻資料、考古實物等有限證據(jù)來看,能有效支撐起云南充分馴化茶種的時間(而不是采摘食用野茶的初步馴化階段),是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的亂世,也就是說云南植茶只有不到2000年的歷史。
在此之前的所謂物證,比如那棵號稱有3200年,與商王朝一同誕生的鳳慶·香竹箐古茶樹,其實是缺少必要證據(jù)的,再比如那句殷周時期“伊尹朝獻”時留下的“百濮……為獻”,這里的“百濮”也并非云南濮人,篇幅受限,具體的論述,就讓陸離在下期的專題文章再為大家一一解答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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